一代名优 ——黄梅县采茶戏花旦乐柯记
於习祥
我清楚记得,那时节正值桃李斗艳的阳春三月,我怀着崇敬之情,拜访了誉满黄梅、艺涉鄂赣皖边的采茶戏名旦乐柯记先生。他虽年逾古稀,退休多年,其音容笑貌、动人的眼神,仍能给人一种“哈气成香雾,一笑百媚生”之感。难怪老一辈黄梅戏迷们说他是“天生的‘七仙女’,地设的‘祝英台’、‘余秀英’”。
乐师傅于一九一八年的古历七月,出生于黄梅县杉木乡乐家篱墩的一个贫农家里。自幼丧父。十五岁时,和本村以及周围几个村的十几个青年,跟项大屋女婿黎六得学唱采茶戏,不久,他便以乐柯班(也叫乐家篱班)的主演而名扬全县。
三年后的一九三六年,当他应宿松县绅士制邀,同吴福保、余海生、李士盛、胡焰奀、石木奀、柯火英(女)等,第二次赴宿松县城隍庙演出时,由于他在《天仙配》、《荞麦记》、《卖花记》、《铁笼山》、《张朝宗》、《白扇记》、《山伯访友》等剧目中,均担任七仙女、王三女、卖花女、余秀英、张三女、胡金莲、祝英台等主角,而又相当“中洋”轰动宿松时,老师傅们也就请他“铺堂”拜“盖三县”之名旦余海先为师。到此,他才真正成为“帮”中人“会”中“仙”,象海燕一样逆风而上,搏动着智慧的羽翼,翱翔于艺术之天空,成为黄梅采茶戏的一代名伶,然也因此而受到反动政府的欺凌。
为了演戏,他不知多少次被抓、被罚、遭到反动官僚的污辱和谩骂,甚至还曾被打入死囚牢笼。
提起此事,他不禁浑身颤栗而潸然泪下。监狱犹如他的菜园门,常出常进。因而同管“园门”的官吏狱卒也就混得很熟了,有时他们或尊重他的为人或崇拜他的技艺,也有给一点面子与他。
谈到此,乐师傅脸上露出了凄楚的微笑。
乐师傅一生不知到过多少地方,但蕲、黄、宿、九江县,是他艺术活动的基本范围。
他演出的剧目也极为丰富。黄梅采茶戏的剧目俗称有“三十六大本,七十二小出”。用他的话说,他“几乎都演过,尤其‘三十六大本’”。而演得最为成功的角色就是《天仙配》中的七女、《珍珠塔》中的陈翠娥、《破镜园》中的秦秀英、《红梅惊疯》中的红梅、《卖花记》中的张秀英、《打猪草》中的陶金莲、《抛龙袍》中的春香、《李益卖女》中的女儿、《荞麦记》中的王三女、《过届岭》中的张二女。
从以上他所扮演的主人公来看,他善于演悲剧、苦戏、善于刻画天真活泼的少女形象。在演《荞麦记》中,当妈不认他饰的女儿时,他那轻重缓急、如诉如泣、善于变化的唱腔,使台下的观众抽咦不止。在《卖花记》中,他饰卖花女而误入曹府后,曹太师曹鼎企图纳她为妾,而遭到她的严辞拒绝后,曹鼎抓着她的胸脯恣意殴打时,他那痛苦万分的表情和长时间的甩发动作,使台下不断发出“可怜、可怜”的叹惜声。当演到曹鼎将她打死埋在西北花园,而她的冤魂不散、来到人间、托梦给他的丈夫时,他将元表纸烧成灰涂在脸上复以香油,并用元表纸扎对猪耳朵插在耳朵两边,化以鬼相;再以脚踩“按板路”,形成“阴风一阵三五里”之姿,配上(还魂腔),确使人产生阴森恐怖之感。故而人们都说:“乐柯记装人象人,装鬼象鬼。”在《牌环记》中,红梅惊疯后,于野外同放牛伢相遇,他通过甩发、扑蝴蝶、捉蜻蜓、喂奶等一系列的人心酸的动作,把万分思念儿子的疯子形象表现得相当真切,催人泪下。
他演农村少女,朴素大方而又天真浪漫,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。一九五六年,黄冈地区地方戏会演,黄梅代表队演出的剧目是经过改编的传统剧目《过届岭》,他饰张二女,当二女与於老四背叛封建家庭而奔上竹山时,於老四搬来石头请她做,而她故嫌石头太热,老四就用扇子扇;儿女见老四憨厚可爱,却又撒娇地要老四用嘴吹。他那天真浪漫的情绪和娇滴滴的声音,使二女此时的幸福感跃然二出,台下的观众(即各剧团演员)激动不已,拍手叫绝,掌声一连五次彼伏此起。大会为了表彰他的演出,给予一等表演奖。
他的表演有两大特点:
一、极能运用心灵的窗户,有吸引观众、摄入心魄的艺术魅力。眼睛是心灵的窗户,是传达感情的重要工具。俗话说:“眼大无神、庙中泥人。”“一身之戏在于脸,一脸之戏在于眼。”乐先生就是通过他的眼睛,运用多种眼神技巧,恰到好处地表现人物,而深受群众欢迎的。有一次,他在黄梅望江演出,由于在前几个点已演了几十场,此时嗓子已哑,而观众硬要求他出场。这样他就只好唱双簧;他在台上表演,后台派人帮腔,当唱到七女与董永在野外相遇,他手持宝扇、凝眸回首、嫣然一笑而亮相时,台下的炮竹齐鸣,为他的表演喝彩。有时,一场戏唱下来,鞭炮放了十几起。为此。他的演出常常是应接不暇。各店之间,为了请他,有时还会发生抢人或抢箱事件。一九四二年的正月,他在黄梅大河松树村演出,广济县阑齐村也要他们去,来松树林交涉几次未能成功。一天上午,他在屋内排戏,突然有个说广齐话的青年人站在门口说:“乐师傅喂,请你出来一下,外面有人要会你。”他一走到门外,就被七八个青年围住,连推带拉地将他带到了阑齐村。后来双方经过谈判达成协议:双方各唱三天,以银元一百作抵押。至此,这起抢人事件才算解决。
但是,各地争请他演出之风,还是愈演愈烈。发展到后来,黄梅竟有“乐柯不到不为正戏”之说。一九四五年,许连喜带着余海先、徐丙炎、董兰香(女)等名旦和其他演员一行十几人,在濯港丁字街演出两场后,当地只给饭吃,不给报酬。其理由就是乐柯未到不算正戏,班子只好派人把乐柯记请来。乐柯记的师傅余海先风趣地说:“往日只见锅煮饭,今日却见饭煮锅啊!”
二、表演逼真,具有一定的独创性。独创性是演员的个性,真实性是艺术的一般要求,二者是有机的统一。
黄梅采茶戏剧目,大都是传统的。既是传统的,那么它
的流传时间和范围也就较长较广,并有一定的表演程序和模式。作为一个好的表演者,既要遵循它又要有所突破,才有自己的表演特色。乐先生就是这样,既尊重传统而又不拘泥于传统,既向别人学习而又不局限于别人的传授。在《天仙配》生离死别场面中,当董永唱〔双嚎啕〕:“娘子一去将我闪,闪得为夫好可伶”时,他运用男女双甩发的技巧,动作娴熟准确,且整齐、干净,持续时间长,把董永绝望、挣扎和七女激愤的情绪充分地表现了出来。这里的甩发动作使用得恰当好处,是安庆地区的一些黄梅戏剧团和后来银幕上此戏中所没有的。董永昏过去后,七女写血书的“带彩”表演,他又打破了咬破右手中指,再用它写血书的一般表演方法。他认为此种方法不合情理,因为用受伤流血的手指写字,不仅手指上的血容易干,而且也很痛苦,不易写好。他是左手当砚,右手中指当笔,即把绒用平朱染红晒干,在演出前撕下一点塞在包头的水纱里面,到用时就很快取下放在口内浸湿,在作咬手指动作时,由嘴顺势将红绒顶在指甲缝里,“血”就不断地从左手中指流出,再用右手中指写“血”写字。这样既入情入理又形象逼真。
有一次,乐先生在广济郑公塔演出,“带彩”返回后台,一位老头子看忘了型,急忙从台前跑到台后来找他,将一把黄烟丝按在他“带彩”的中指上说:“伢儿呀!你做戏也做得太真了,何必真的将手指咬破呢?”
一九五六年,就在黄冈地区会演的那次,他和项雅颂作为名艺人,大会安排他俩示范演出《天仙配》“分别”一场,他的“带彩”表演使台下的演员们看了很是惊讶,我没有见过。当时广济县汉剧团团长薛炎仁(女)说:“这样精彩的‘带彩’动作,我没有见过。”并要求他教给她。他也就边讲边演,倾力授艺,他那出神入化的表演和对艺术的精湛见解,使她深为折服。
解放后,他虽然一直从事行政工作,历任黄梅县采茶戏剧团、黄梅县黄梅戏剧团的副团长,为组建和发展剧团操碎了心,吃尽了苦,但他还是不肯放弃他一生所喜爱的舞台生活。尤其是解放初期,为配合土改运动、抗美援朝的宣传工作,他参加演出了《王东财抽壮丁》、《穷人恨》、《七夕泪》、《夺佃》、《五更劝夫》、《竖筷子》等现代戏,并担任主角。
一九五四年,黄梅江堤决口,几万人投入堵口复堤工程,临近春节,县政府受民工之要求,派他带着采茶班,于腊月二十四赶到工地。在工地的几个月里,他们不分昼夜,奔走于东起黄宿交界的汇口,西至广济县垅坪近百里的江堤上,为民工服务演出,为此,黄梅县人民政府授予他锦旗一面,上书“艺术之花”。
一九五六年,黄冈地区会演后,他出席了湖北省的戏曲调演大会,被大会选为主席团成员,大会发给他荣誉奖状和奖金,并于当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成为黄梅县戏剧团的第一名党员。接着又于一九五七年,加入了中国戏剧家协会湖北分会,任理事。一九六二年五月,黄梅县成立了“民间戏曲工作者协会”,他又出任协会主席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他被打成“封、资、修的传声简、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”而遭到冲击。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,他更是焕发了艺术青春,几年如一日地带着黄梅县戏剧团第一演出队,奔走于黄梅城乡和一些工矿城市,为人民服务,为振兴黄梅戏而努力。
为使文艺事业后继有人,他也倾注了很多的心血。他的学生不少,仅从黄梅戏剧团来看,现有的演员(除了近年来的个别学员)都程度不同地得到过他的帮助和指导。尤其是吕金姣、赵伟寿那一批二十多个演员,是乐先生协助安徽艺校的老师伴随他们走过来的。
一九八九年元月,中国戏剧家协会湖北分会,为表彰他的贡献和成就,在湖北剧场举行隆重仪式,授予他“酿成百花成蜜后,化作春泥更护花”的荣誉证书。此时,他手捧证书,激动地说:“我老了, 而组织上还给我这样高的荣誉,真叫我受之有愧呀!”
乐先生已经作古多年,然而,他给黄梅人民创造的戏曲艺术却永远鲜活,他辛勤播下的戏剧种子不仅早已生根发芽,而且正开发着多姿多彩、永不凋谢的黄梅戏艺术之花。